天才刚亮, 早起的人不多。
项桓穿好衣衫出去, 沿着这附近的民居一个一个的敲开门, 他其实平时很少同这些人打交道的, 因为刚搬来不久, 腿又伤着, 连院子都不怎么出。
宛遥和他都不是爱时常走动的人, 这是生活环境的使然,大户人家从没有喜欢串门的习惯。
陌生的邻里们皆狐疑地站在门口,听完少年的描述后, 又纷纷整齐地摇头,表示对此毫无印象。
项桓于是走出了那片民居,往青龙城方向而行。
偌大的州城, 街巷纵横交错, 他其实并不知道自己应该朝哪里走,可总觉得脚步不能停下, 好似一旦停下, 伤腿便会顷刻间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
长街开始车水马龙, 喧嚣的叫卖声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在耳边模糊不清。
项桓走在这红尘万象里, 依稀想起很久之前的某个晚上, 他挨了一顿打跑出家门,步伐缓慢地穿梭于坊间的十字街中。
那时候宵禁,四下无人, 万籁皆如死寂, 而武侯不知几时就会钻出来。
他也是这样埋首走着,头顶一方深黑的天,毛月亮昏黄得瞧不出形状。
冷清的街道上,忽听得有人小声唤道:“项桓……项桓……”
他站直身子缓缓转头,两扇宅门前的灯笼将两道影子一后一前地交织,女孩子单薄的模样就在背后。
好像永远如影随形一般。
她怔愣地盯着他脸上的伤,“你爹……又打你了?”
项桓不说话。
大概也有些忌惮,女孩儿犹豫了好一阵,才小心翼翼走上前,踮着脚给他擦脸。
项桓低头下来,瘦高的影子将她整个人罩成一抹暗色,他沉默了很久,然后去牵她的手,用力握在掌心。
寒来暑往,枯荣明灭。
时人忙忙碌碌一生,身边去留者无数,回头想起的却也多是当初落魄之际肯为他点一盏明灯的人。
青龙城的当铺内,因战祸不断,百姓银钱吃紧,赶着来典当的人居然不少,柜前甚至排起了长队,人挨人,人挤人,闹大了还得让伙计出来调停。
等宛遥办完了事,已经是日上三竿,她在里边被闷得满脑袋汗,站在门前长舒了口气。
这天老阴着不下雨,连气息都是闷热的。
在附近买了一碗凉茶先解渴,宛遥甫一转身,正对面就看到项桓直愣愣地站在那儿。
猝不及防地四目相对,他似乎也始料未及地怔了下,原本踟蹰的步子蓦地顿住,一双茫然的星眸就那么定定地望着。
不远不近的两丈,像是突然将隔山分海的距离以一线拉近,如此令人没有防备。
宛遥比他还感到意外,匆匆付过水钱便将茶碗还回去,一面走一面道:“你怎么在这儿?你不是……”
半句话未及说完,手腕上莫名一痛,一股极大的劲道拉着她往前拽,而面颊所贴着的是堵温热厚实的墙,心跳沉稳有力。
宛遥能感觉到腰身和后背像是被两条铁箍禁锢住,这是从前全然没有过的情况,她知道项桓就是抱她,也不会这样用力。
而那股灼热的呼吸正轻喷在颈窝处,他双臂死死地近乎圈着她周身。
宛遥呆了一阵,也终于觉得窘迫了,试图挣扎了下。
“干什么啊,大街上……”
“你先别动!”他忽然咬着牙,“先别动……”
“听我说完。”
宛遥被他语气一怔,也就只好僵在那儿。
耳畔的气息逐渐放缓,项桓像是深吸了口气,嗓音低沉:“我知道,我昨天做得过分了。”
“……不该把脾气发在你身上。”
“不该那么不近人情。”
他不禁加重了些力道,“今后不会了。”
宛遥在他肩头眨了数下眼,迟疑着要开口,“我……”
“宛遥!”他却咬咬牙打断,“你……先别走好不好?”
再给我一点时间。
他其实还想说:再给我点时间,我能改的。
项桓这个人,连他自己都清楚自己那点脾气,宁可硬着头皮死撑也不会讲半句软话,宛遥能够了解这番低声下气,对他而言究竟是怎样艰难的让步。
周遭已经有过客神色复杂地回眸张望。
她原本被他抱着,两手不知怎么放地晾在外,眼下便慢慢抓住项桓的衣衫。
“我……”宛遥一时间倒有些难以解释地牵了牵嘴角,“我只是……跑去当铺而典当些旧衣服而已,还没打算要走。”
那一瞬,她感觉到后背的手臂动作微滞,先前的力道渐次退却,周围寂静了好一阵,仿佛满世界都是小贩的叫卖声。
项桓把自己那两条胳膊一点一点从她身上撕下来,眼底的情绪霎时变得有些难以言喻,他这会儿大概不瞎了,抬眼明明白白看见了宛遥身后的当铺。于是不自在地抿唇道:
“你……是去当铺啊?”
后者尽量收敛表情地嗯了一声,给足了他面子。
项桓唇边微抽,很是不能理解地问:“那、那你干嘛把包袱拿走了?”
“我不拿包袱,怎么装衣服?”
“……”没法反驳。
他继续追问:“可家里的米缸怎么没米了?”
宛遥很自然道:“都吃光了啊。”
“……”好有道理。
密布的乌云忽被一袭清风吹走了,雨没落下,反而投射万丈日光,照得人简直睁不开眼。
*
饭桌上,宛遥把钱袋子抖开,叮叮当当倒出一把零碎的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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