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破晓。
成都东南的雄关之外, 两军彻夜的血战在天光大亮前终于缓缓平息。
鼓楼的钟声响起时, 季长川骑着战马, 带领他所剩不多的虎豹骑踏进城门。而身后的沙场则是堆积如山的枯骨, 惨淡的晨光里, 无数秃鹫盘旋于浓云密布的苍穹。
这是虎豹骑和威武骑在魏末应初的最后一次的交锋, 双方死伤的人马足有八万之多, 而清扫战场时,仅仅是收捡魏军遗留下来的铁面具便就雇了几十辆牛车拉运。
据说威武军的主将杨岂在战役里不知所踪,一并失去联系的, 还有季长川麾下的干将。
等到正午,黑压压的天空无法为继地下起了暴雨,冲刷着地面干涸的骨血, 让蜀地苍翠的山谷染上了一大片洗不净的深红。
暴涨的溪水在小桥之下滚滚奔流。
淮生站在瓢泼的大雨中, 手里牵着与她同样静默矗立的枣红马,目光笔直又倔强地盯着苍茫无形的山峦峰林。
前方那被水气朦胧的山间小道上, 走来一个高大又蹒跚的身影。
他沉重的玄甲覆盖着淡淡的血红, 被雨水冲刷得已看不出本来的模样, 胸前的伤口触目惊心, 皲裂似的在盔甲上印出数条裂纹。
年轻的军官一步一步, 极缓极慢地朝这边走来, 手里的长刀在地面拖出一道浅浅的痕迹。
淮生紧捏着缰绳看着他,双目通红地在漫天冷雨里喘出一口温热的白气,她像是憋了好久的一番情绪无法宣泄, 视线不由自主的漫出水雾。
对面那张素来温文尔雅的眉眼柔和得没有一点锋芒, 苍白唇边逐渐浮起疲惫的笑意。
宇文钧摇摇晃晃地在她面前站稳,冰凉的掌心抚上女孩儿泪流满面的脸,随后把自己额头抵了上去。
举世乱潮汹涌,人人难以善终,而他却好像已经尘埃落定。
项桓在少城和宛遥汇合之后,迅速将手中的事务安排完毕,便抽出一队人马在附近的山头寻找桑叶的踪迹。
整整两天两夜,却毫无收获,大败后的魏军四处奔逃,带着面具的士兵流窜在水村山郭之间。
“铁面军?”半山腰的破酒馆外,叼旱烟的老头儿慢吞吞地指着盘旋的弯道对他们说,“清早就听见那下头打得厉害,一群铁疙瘩兴许是因为什么事儿起了分歧,最后自己倒闹起内讧,死了不少人呢。你们可以过去找找看。”
谷地里满是威武骑的残骸,清一色的体格和身形,乍然看去,毫无区别。
宛遥一张一张揭开面具,底下都是扭曲而陌生的脸,她甚至怀疑可能桑叶如今站在自己面前,也认不出他的本来相貌了。
民夫们帮着清扫战场,搬运尸首。
项桓检查完最后一具尸体,抬眸看着她眼底的神伤,于是起身走过来。
“这里面……没有特征与他相似的。”少年想了想,轻轻宽慰说,“不管怎么样,也算是件好事,至少证明他也许活着。既然肯出手救你,就意味着要跟铁面军反目,他没那么傻,不会又跑回来给人当靶子。”
宛遥深吸了口气,勉强朝他一笑,点点头。
“如果有机会。”项桓安慰似的握住女孩子的手,“再让将士们留意一下那些俘虏的铁面人,说不定哪一天会找到他。”
宛遥说:“好。”
但她终究没能等到那一天。
*
此后的咸安四年,随着威武军的战败,局势彻底地朝南倾斜,再加上铁面人因药物发病的不定性,这支军队再也无法投入战场。
魏帝除了剩余的驻军与贵族子弟组成的金吾卫,已经无力同季长川正面对抗,整个后半年,战线往前推移得越来越快。
巴州守不住了,天子退回京城,然而如今的朝廷却维系不了这个看似庞大的国家。南方的雄狮虎视眈眈,北方的蛮族部落也隐隐有要卷土重来的趋势。
江山在风雨飘雨里岌岌可危。
相比沈煜的捉襟见肘,季长川就显得游刃有余许多,虽然表面上忙着对付魏军,却也不耽误他从手里腾出兵马,隔三差五地去南燕边境偷袭。
原本龟缩在一亩三分地里等着看好戏的燕王时常被他打得措手不及,这位行事漫不经心的将军似乎是在借此提醒他不要妄想打坐收渔利的注意。
燕王是个能屈能伸的人,知道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一度派使节频频示好,以表诚心。
这场无休无止的动荡是大魏末年的象征。
故都还是当年的故都,旧的时代却被战火摧枯拉朽的毁去,留下山河疮痍与民生凋敝。
零碎的战役一直持续到咸安五年的秋天。
等虎豹的铁骑终于踏进长安的城门,已经是行将入冬的时节了。
在朝堂上誓死表忠心的内阁大臣们连一刻反抗都没有,守城的将领们老老实实地打开城门投降,百姓在夹道旁迎接着季长川的到来。
正如多年前,他凯旋回京时那样。
彼时,沈煜正坐在空旷的大殿上。
以往明晃晃的灯盏内是燃尽的烛蜡,满室透着一股昏暗的颓靡。宫娥内监仿佛都知道大势已去,比树倒后的猢狲散得还要快。
短短一年的时间,他在上百个夜深人静里骤然惊醒,在一次又一次的军报下寝食难安,年岁未过四十,却熬出了两鬓的斑白,到如今,沈煜忽然有种宿命难违的感觉。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