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转醒之际,根本睁不开眼睛。
全身疼,喉咙像是被火烧一般。
身下铺的褥子并不是云翳宫里柔软的天丝锦缎,而是一席非常粗硬的、不知道什么动物皮毛,劣刺丛生,粗拉割得皮肤生疼。
身上盖着的棉被,亦感觉有千钧之重,直压得人喘不过气。
又痛又灼、痛苦难当之际,幸而有股清凉的泉水顺着卷起的苇叶流进口中,涓涓滋润了干枯的唇。
“……”夏长泽浑噩蹙眉,几近贪婪地吸吮了一小会儿,嘴里才终于有了味道,渐渐能尝到水的甘甜。
可就在这当口,泉水却戛然而止。
他没喝饱,全身又不听使唤,心火登起。奈何整个身子偏又不听使唤,无法睁眼,手指动不了,声音更是发不出。
只有细密传来的疼痛让他清楚知道,自己还没有死。
……
可是,为什么……没有死呢?
陷入黑暗前的一切,依旧历历在目。
天界,云锦。
漫天红莲炎火的翡云殿前,四周黑云滚滚。侍从们四下奔逃,却纷纷在惨叫之中瞬息之间化为灰烬。
头顶高耸入霄的探云天台之上,父皇凌空腾驾而起,展袖铺开那金鹏天魂阵掀起烈烈狂沙。
然而谁能想到,一阵黑云卷过,堂堂的天土华洲的云锦帝竟在那魔尊的漫天魔音血网下顷刻被绞作齑粉、无声无息便魂飞魄散。
云锦帝既薨,夏长泽身为云锦太子,理应任坚守身后宗庙。
咬牙挺身而出,只身冲入那混沌的黑瘴,任由耳畔衣袖被刀风烈烈细密割裂。
黑瘴渐渐散去。
眼看着距那嗜血魔尊已不过百尺,却已经衣冠散乱,胸口剧烈起伏、口中满是鲜血。
却就在那一刻,于高大狰狞的黑衣魔尊战袍风压之后,愕然看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高挑、修长凤目,双耳一对熠熠生辉的流潋碧玉钩。
那是……他的六叔。
可是,为什么?
幼年时会从宫外给他偷偷买糖人、送他七彩凰鸟的六叔,为何会站在那魔尊身后?
数年前,六叔离开了云锦,出去云游四方。
夏长泽总是盼着他能早些回来。趴在东宫的银纱窗边对着叶柳发呆时,也经常会想起六叔那走起路来摇头摆尾晃晃悠悠的身影,还有活泼顽皮的神采飞扬。
云锦帝看不惯六叔那自由散漫的模样,常训斥他“每天都像喝醉了一般没个正经”。可六叔不但不理,还胆子愈发的大。
记得有一年在御花园里,中午喝醉后便直接躺在大石头上四仰八叉睡了一觉,长长的黑发垂在遍地红色的落花之中,被一众小宫女们围着咯咯议论。
醒来之后那人却不以为然,只淡然抹了抹口水,继而挑眉邪魅一笑。
他父皇兄弟几个,就数六叔生得最为英俊倜傥。
如此不羁一笑,又马上惹得小宫女们纷纷低头红了脸。
那样的六叔……却为何此刻,在血气火雾之中一袭黑衣,目光冷寂。
仿佛变了一个人。
根本看不见云锦宫人的血,听不见他们的悲泣和求饶,亦再也不认得面前这个他过去抱过、逗过的小侄儿一般。
……
冷冽的杀气逼近。
夏长泽反应过来时,那人已近在迟只。右掌对准他的天庭,掌中金光凝然。
“!!”
无名指上,仍赫然可见一枚古朴的碧玉扳指。
那戒指,还是数年前六叔从他父皇收到的贡品里瞧着喜欢挑出来的,死皮赖脸从云锦帝那儿讨了去的。
六叔是父皇最小的弟弟。
父皇虽一直嫌弃他不学无术,却终归还是偏宠着他。
怕是直到最后,都没想过这人竟会背叛云锦,与那魔尊大军一起犯进天都——如今还要斩草除根,连小太子一起杀?
冰冷的手掌死死捏住喉咙,夏长泽的身子徒劳吊在半空中。继而,剧痛铺天盖地袭来,鲜血染脏了衣襟。
长长的黑发凌乱而落,垂下头,双瞳亦渐渐暗淡下去。
被黑暗吞没前,他的眼前浑噩着出现了一盏盏轮转着走过的孤寂宫灯,暗青色的石板路,仿佛是又回到了他那冰冷的、阴沉的东宫寝殿……
那黑沉沉的、很冷很冷的东宫。
……
夏长泽会被册立为云锦太子,只因身系嫡出。
其实,根本不受云锦帝半分宠爱。
母后早早仙去,只撇下他一人在偌大宫中无依无靠,常年被宠姬所出的众兄弟们环环虎伺、腹背受敌,地位岌岌可危。
只能谨慎再谨慎、当心再当心。
倚着冰冷的宫灯,每日早起晨读、日间习武、夜晚背书,在严苛至极的父皇面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就这样辛辛苦苦挨了十余年光阴,可谓受尽了委屈、吃尽了苦头,从未有过片刻散漫、亦不曾有一天的展颜。
背地里偶尔有人议论,这太子殿下小小年纪的,却整天一副心事重重、又老气横秋的模样。夏长泽听到也只能苦笑,像他一般日日如此心惊胆战地过活,换成是谁又能天真烂漫、无忧无虑?
每每私底下觉得累,觉得难堪忍受时,便偷偷劝慰自己,一切……等再长大些就会好。
再长大些,多读些书、多学些仙法,变强了便不会再有人欺负。却不曾想,未及等到长大成人的那一天,便先等到了魔族兵临、云锦国灭!
于是多年来的委曲求全、如履薄冰,转瞬之间灰飞烟灭、皆化泡影,仿若一场荒谬的嘲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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