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刚才的话道歉, 压切长谷部。”李清河坐在首座,已经恢复了冷静。她对着煤灰发色的付丧神的方向倾身致歉,“是我状态不好,没有控制住自己对你随意发泄, 十分抱歉。”
“不……”压切长谷部惶惶不安,条件反射行礼回去, “是我——”
是他什么?
他僵硬地保持低头的姿势,盯着桌子上的纹路。
“长谷部。”陪在一旁的药研藤四郎低声劝道, “说吧, 大将不会责骂你的。”
他要说什么?
“……如果,”他攥紧拳头,指节青白,眼睛死死盯着桌子, 盯的时间太久, 眼前的纹路开始胡乱窜动,“如果您并不需要我, 我还是坚持。
“我还是坚持, 请折断我吧。”
“为什么?”李清河没有生气, 平静地问。
压切长谷部是振骄傲的刀。
他作为长谷部派的作品之中唯一一把不需要通过有铭无铭比较的、被评为同派代表的杰作的刀,也许不像平安京和镰仓时期的刀那样端庄秀美,但他的华丽、狂放、以及一眼看去就能感受到的积威重重,让他被誉为长谷部国重一生中的最高杰作。
板目地铁、地景频交、地沸厚着, 明丽清亮, 相州上工的风采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刃文浅显并以小湾刃文为主体, 附以砂流、金筋,其他刀剑所远不能及的清明风气缠绕其身;广身幅、薄刀身,虽被大磨上磨短过,却仍可辨认出其浅反直的峥嵘姿态。
这么英武华贵的他,绝对配得上天下布武的信长公吧?
压切长谷部曾在午夜无数次梦见,信长公将他捧在手里,鉴赏他,赞叹他;将他挂在腰间,拔出他,挥砍他;将他放置在膝头,打磨他,保养他。
“压切长谷部,唐初花肩冲,大相国一品泰严尊仪。”信长公随性而唱,用银筷敲碗打着拍子,仰头将清酒一饮而尽,把他从鞘中拔出,敲开目钉、拆掉小柄、解下刀镡,用笔蘸了蘸混合金粉的漆料,在刀茎上写下一行字,拿出刻刀顺着笔画细细堑刻:
织田尾张守信长。
他看到容貌俊秀的男人身穿白色小袖,只套着紫色胴衣的一边袖子。右手执扇,挥舞转身,胴衣上的樱花、旋涡和竹筏纹交错乱舞,令人着迷。
扇子轮转,幸若舞起,高亮声线拖长,咏唱悠远空旷的《敦盛》:
“人世五十年,去事恍如梦幻。有生亦有死,壮士复何憾!”
压切长谷部静静看着本能寺的大火,闭上眼再睁开,黑暗中的本丸万籁俱寂,才知道这只不过是空梦一场。
压切长谷部一直走不出当年的执念。
他以为织田信长会赞美他、珍惜他、使用他,结果信长公随手把他奖给了黑田如水。那时的黑田官兵卫只不过是小寺政职的家老,籍籍无名,连信长公的直臣都算不上。
虽然他对黑田家并没有什么意见,相反还很尊敬之后亲手为他刻下刀铭的黑田长政大人。但是,从没有谁,从没有谁——
那个时代从没有谁给区区陪臣这么重的嘉奖!
这是对他彻彻底底的轻视和侮辱!
压切长谷部一直这么认为,并为此耿耿于怀,最终成为心中无法愈合的创伤。
给他另一记创伤的是第一任审神者。
织田信长不要他,他的审神者也厌恶他。
“你好烦啊!”第一份审神者只是个小孩子,不喜欢被管教,可压切长谷部只会笨拙地直言进谏。最后烦得小审神者暴躁跺脚,灵力开始一股一股不规则地向外迸发。
“主公!平心静气!好好收束自己的灵力!”他仍然尽心尽力地劝说,“饭要好好吃,早睡早起,也要多锻炼身体。不要再贪玩了,您总是要读书的,为什么不向各位殿下学点——”
“你是我爹吗!”幼童终于爆发,灵力剧烈激荡,“左一句这不行右一句这不好烦不烦!你算谁啊!有什么资格管我!滚回你那破刀子里罢!我才不需要你!”
灵力像毒蛇一样张嘴咬向他的心脏。
压切长谷部的讲述断断续续。
他把自己的自傲和自卑,全部从身体深处掏了出来。
“我并不是被期待的刀剑……”压切长谷部的脸埋进颤抖的双手里,“为什么不让我干脆……跟随长政大人去向彼岸呢……
“这世上根本没有人期待我,需要我……
“既然不需要我,为什么一开始不说……得到我之后却又……”
后面的话,哽咽破碎,不成语句。
“这样的我,不适合再侍奉主人了。”双手掩盖住了脸上的表情,声音费力从缝隙中挣脱出来,变得喑哑沉闷,“吾心早已被腐蚀出坑洞。”
千疮百孔。
“请您碎掉我吧。”
李清河手肘压在桌上,双手叠成塔放在唇前,眼帘低垂,沉默不语。
坐在旁边的今剑拉拉她的袖子。
“嗯?”她侧头,看到今剑担心的表情,伸手摸摸灰色的小脑袋,“我没事。”
她环视四周,看到了不少相似的哀伤。
“你们……”李清河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主人对刀剑来说,是活水之于游鱼,信仰之于殉道者。
是神是佛,是支撑天穹的不周山。
但这是不对的。
也许作为不能思考的刀,这样没错。可是他们现在已经有了人的肉身,有了人的思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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