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树木环抱中的盆地, 走出那须野的山峦。向南的一路上,酒吞童子都在若有若无打量着李清河。
她的视线像是盯着什么稀奇之物。夜晚露宿在山洞时,在生起的火光的辉映下那双紫色眼睛闪闪发亮,一瞬不瞬看着李清河, 看得李清河忍不住出声问。
“为什么要这么看我?”
“小玉喜欢你咱大概知道为什么,她就是那种可爱的, 充满了爱情和妻子幻想的小女孩……可是你呢?”酒吞童子看着坐在她旁边正在拨弄火焰的李清河,这个人类就好像坐在她旁边的是普普通通的女孩子一样, 和她自然随意地说话, “为什么你喜欢玉藻前?”
“为什么不?”李清河反问:“她哪里不值得喜欢?”
酒吞童子眼神奇异。
“你原本是人类吧?”
在这多姿多彩、风流文雅却阴森可怖的黑暗时代,鬼怪食人,人反过来布杀阵勦灭一切非人,被火烧日曝水淹咒杀意识清醒着被封印的鬼被愤怒点燃、屠杀人类。鬼与人彼此之间水火不容。
“要说喜欢鬼怪的人, ”酒吞童子冷静而清醒地说:“一个都没有。”
没有人类喜欢非人。
“那个女人养大的四天王你知道吧?这四个人和那头母牛不一样, 不是那么排斥非人——因为他们本来就不是真正的人类啊。”
“都不是?”李清河惊讶。
“就拿那个养眼的金发小子来说,”酒吞童子说的是坂田金时, “他是雷神赤龙的孩子, 母亲是在足柄山生活的吃人山姥。”
“……父母都不是人类?”
“人类的孩子能有他这等巨力?”酒吞童子轻笑, “只不过用了些手段,让他看起来像人罢了。说到底日本人哪有金色头发的啊?怕不是整个平安京的人都瞎了眼。”
李清河噗嗤笑出来。
“是这么回事啊,”她笑道,“我之前就奇怪, 为什么一群黑头发里会出现一个亮闪闪的金头发。没人说什么, 我还以为是我想多了。”
“因为好看吧。像太阳和沙滩一般耀眼温暖的颜色, 整个平安京只有一个。这种无伤大雅的非人之处,反而变成‘风雅’了。”酒吞童子侧身倚靠在岩石上,随意拨弄着酒壶,“不过赞叹是一回事,接纳是另一回事。那个小家伙在平安京过得估计不怎么样,要不然也不会跑到大江山打我手下的鬼出气。”
李清河想起了源赖光。
“最憎恶非人的那头母牛身上流着牛头天王的血,”酒吞童子像是看破了李清河的想法,“而那两位有名的阴阳师,芦屋道满和安倍晴明……也不是完完全全的人类。这些看起来像人又不是人的家伙,混在人类里,无法认同鬼的身份,又被人类恐惧排斥,活得可艰难哩。”
“能和鬼走得近的,只有鬼吗……”李清河侧头看了一眼睡在里面的童子丸,话里说不出是什么情绪。
“就是这样。那些对鬼有着虚幻憧憬的人类,怕是从来没接触过鬼。”
就像口口声声说好龙的叶公子高,钩以写龙,凿以写龙,屋室雕文以写龙。当天龙闻而下之,窥头于牖、施尾于堂时,却弃而逃走,六神无主,失魂落魄。
“能喜欢上鬼的,也只有鬼。”酒吞童子用手撑着头,目光闪烁,“各种意义上的鬼。”
世界太过危险,可脆弱的生命却太过顽强。为了保护自己,他们会本能地远离一切意味着“危险”的东西。软体动物将柔软的身体藏身于壳中;变色龙改变色彩藏蔽没有攻击性的自己;蚯蚓生活在地下;人类排斥过于强大的能力、美艳的面皮、无法想象的生活,或者完全不同的存在本质。
没有人类敢喜欢非人。
“玉藻前可是生命长长久久的灵狐,和阳之龙并驾齐驱、为死者而存在的阴之龙。她裹挟死亡的力量,毁灭生者。如果要归类的话,她是和你相反的反英雄,彻彻底底的非人。
“能拒绝源自本能的排斥,”酒吞童子看着李清河,“你是怎么回事?
“你为什么要为不相关的非人赌上自己?”
面对酒吞童子意有所指的问题,李清河笑了笑。
“可能是因为我死过好几次了?”她看着面前的火焰,“以前的我可没这么不自量力。如果曾经的我落到这种境地,哪管它什么付丧神什么阴谋什么计划什么来自地狱的火焰,只要还活着,我就想回家。”
管别人幸不幸福,自己幸福就好了。
“但在三番五次面对死亡之后我发现,好像每一次临近死亡,我身体里的欲念就会被剥离一点点,很多事情变得没有那么重要了。
“所有生命最后都会化为星尘,而星尘又将重新化为生命,现在看来水火不容的人和鬼,截然不同的男人和女人,针锋相对的仇敌格格不入的生命,也许都是同一颗星星的尘埃……所以何必呢?
“头上的位置谁坐,有没有钱与权,亲密的人有没有秘密,是否能与爱人长相厮守,年龄、性别、国家、身份、信仰……这些无关本质的东西,有那么重要吗?”
李清河看着面前的火焰就像隔着雾蒙蒙的窗端详自己所爱的一切,安静的眼睛含着万语千言。
“只要去爱值得被爱的人,去做值得去做的事,心有所爱、坦荡荡活着,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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