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 千帐灯明,宴席已备。行军艰苦,北秣人又不拘小节, 半只烤羊片肉上桌,添上北秣特有的牦奶酒, 便是一桌丰盛的款待宴。穆帝力领着曲荃美名参观实为展示自己营帐中的利兵宝马等军备实力后, 便将之带回营帐进行谈判。
北秣军中最大营帐建在哨楼上,因为在北秣疆域, 大雪漫野, 出去搜寻食材的将士们便如大海扁舟, 若海上无一处灯塔容易迷失方向。故而北国的大营帐还充当着类似灯塔的作用。
穆帝力为了让曲荃好好观赏一番北秣雪景,特意命人将二人的宴席摆在哨楼营帐上。
“单论兵力,北秣实胜我中原许多。”曲荃握着牦奶酒,两只眼睛亮晶晶的注视着敞开的帐帘外头,漫天飘雪下生机盎然的北秣军营。
穆帝力见她如此心中自然全是满足, 曲荃此番溢于言表的赞叹之情正和他心意。
曲荃品了一口手中的牦奶酒, 想要品一品北秣的烤羊肉,却发现根本没有准备食箸。行军打仗中能杀两只羊切半来分本就算是奢侈, 其余军士只能共享一只半的烤羊, 唯独穆帝力的营帐中放着热气腾腾的小半只。肉还没有片好,若无道具筷箸如何下手?
她心里头澄明一片, 看来穆帝力有意为难她这位大夏使臣。不以为然的笑笑, 拿布巾揩了手, 也不拘束直接就从羊腿上扯下片不规整的肉, 放入嘴中咬下一小块细细品尝。
其实说来是品尝,实则无甚层次可品。军营里头的伙食多图个便捷,畅快。这羔羊肉肉质金黄酥脆却火力不匀,除了第一口的酥脆劲道外,其余的嚼多了也只是碎盐油脂及一些难咬透的肉渣。而这羔羊肉放在北秣便如在人胃肠里烤上一把烈火,直窜起豪情万丈,恨不能将天地尽握手掌。
穆帝力,是夜夜宿在这把火里的人。
曲荃咽下口中肉块,举起碗中酒,“来,我敬大王子一杯。”
穆帝力爽快的与之饮下,却见曲荃又满上一杯,疑道:“隔了道襄江水,想不到习俗竟也差这许多。我们北秣的姑娘都不善饮酒。”
曲荃斟着酒听见话便笑了,“襄江自来便是要塞之地,大王子想要北秣铁蹄踏上大夏土地,也得先过襄江水。”一碗酒斟满又倾倒而出,尽洒北秣疆土。
“曲大人这是什么意思?”穆帝力见状不解,端着酒碗的手顿在原处忘了收回。
酒碗放在木几上,发出轻微的碰响,曲荃抬眸看进穆帝力瞳中,笑意盈满琥珀光,“欲涉此江,先祭襄江四万英灵。”
穆帝力眸色一暗,他自然知道曲荃指的是什么。襄霆一役,四万夏军被他困死截杀,尽数葬身襄江水底。也是那一役,他见识到了襄水那头的土地上,也有铮铮铁骨的男儿。哪怕身处绝境也要拼死搏杀,即便气数将近,仍能不乱阵脚,甚至战到后期妙计层出,像一条被逼到绝境的狗,拼着最后一口气也要在你身上开出无数的口来,将怨恨的毒液注入到你全身上下每一块肉中。
襄霆一役,天地低昂。
夏军,全军覆没;
北秣,元气大伤。
要论名头自是险胜,但要论实际情况,是两败俱伤。但是这一点一直都是北秣王庭的秘密,话语权永远在胜利者那一方。
所以所有人都以为北秣那一战凯旋而归,而夏军则都亡在那个只知纸上谈兵的李酬志手中。
这对于穆帝力来说是赫赫战功,而对于所有大夏子民来说却是耻辱中的耻辱,这会子曲荃将这件事提出来说,自然不会是什么好话。
“你们那边有一句话,叫做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一直觉得这是弱者的言论。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天意又算得了什么?”穆帝力说着撕下一片羔羊肉来放到嘴里咀嚼,正打算再说些什么来浇这不知好歹的夏朝使节一头冰水,便见对面的曲荃开了口。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曲荃沉吟片刻,笑意淡去换上了一种肃穆的神情,她突然抓过一旁的酒袋给穆帝力斟满酒,抬碗举到穆帝力面前。
“夏国气数将尽,天佑北秣,大王子此时不问鼎中原,更待何时?!”
穆帝力完全没料到她会说出这番话来,也是震了一震,随即汹涌而来的是抑制不住的狂喜。他痛快饮下曲荃递来的烈酒,重重拍在几上,酒碗应声而碎,布满粗粝厚茧的手掌心洇出殷红血水。
一双虎豹似的眸子灼热的盯着曲荃看,镶嵌在抹额正中的飞廉图腾反出火把的烈光,“曲大人,你这可不是出使啊,你这是来自荐啊?”
曲荃摇头叹气,“大王子有所不知,夏皇虽遣我出使贵邦,却并不信任我。夏国虽不重武轻文,却对待女子仍是苛刻无比的。他从未将我当做什么治世能臣,而是将我作为一柄他铲除异己的刀子。”
“我不可为百姓谋福,不可挑战王公贵胄的权威,不可忤逆君王的旨意,我虽拥高官厚禄却无非一只任人摆弄的布偶。一旦有所违背,便将我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此次出使也不过借用我之名来委曲求全而已,只要保他夏国领土完整,我曲荃是生是死与他又有何分别。”
曲荃说到此处,泪水早已控制不住。北秣女子的性子绵柔,穆帝力都从未有过什么怜香惜玉之情,但此刻见了一身官服的女子坐在自己面前淌泪,竟突然生出些许感同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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