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卿站在居所眺望京城。服务西朝已二十有余,头一次对未来感到迷惘,他像一夜间家破人亡一般,呆愣地俯瞰风起云涌的城市。
东直门、朝阳门,带着一丝海腥味的风穿堂而过,金碧辉煌的光芒顿时浮上海面,初升的太阳总是起得很快,泱溶辽阔的京城立刻苏醒。皇宫以北的高山传出嘹亮的哼吟,毗邻的建筑得到了号令般产生共振,一道道震撼人心的号角扣动所有人的心弦。身披甲胄的士兵早就蓄势待发,昂首阔步的将军利落地坐上马鞍,泛着危险光泽的长矛、弓箭和大理寺卿说不上名字的武器,全都在阳光下灿烂,如一片花海。
京城之外曾经有两座高大无比的城墙,为了抵御无赖而频繁的野蛮人入侵,历代皇帝在防御工事上耗费了不少精力,到了大言绝帝励精图治,彻底将北境的麻烦平息,一劳永逸。那两座历史性的建筑如今也被拆除,听说有一大部分红砖被运到倾莲公主的行宫中。
大理寺卿对这件事并不了解,他也不想了解。奢靡是大多数帝王的通病,倾莲公主和前辈们相比,她的奢靡根本不足为奇。
眼下,整装待发的军队在百姓们的目光下缓缓移动。这些聚集在京城的士兵并非北伐的主力军,但他们却是朝廷的象征,气势越盛、倾莲公主就越能稳坐皇位,她需要这些人替她表态。
大理寺卿的肩膀被人轻推了一下,他转过身,发现女儿正担忧地注视他。
“父亲,这些日子您日渐憔悴了,我一些担忧,调查凶手的事就交给宗正卿吧——这不正是陛下的意思吗?”
大理寺卿皱眉。他注视成熟美丽的女儿。
女儿在关心自己,他当然明白,可他厌恶这样的说法,仿佛他是个知难而退的懦夫,他耗费大半生的时间在大理寺,眼下天子遇刺,决不能让其他人抢走功劳,就算是公主亲派宗正卿调查,他也不甘示弱。
更何况……这场变故的主谋说不定就是倾莲公主本人。
他摸了摸女儿的肩膀,突然发现她今天着装得相当正式。他已很久没看到女儿穿成这样了,自从京城戒严后,她喜好的事物便被严令禁止。
“你要出门?”他问。
“嗯,今天有朋友要见。”
“男人?”他随口问。
“嗯。”
大理寺卿眼中闪过一丝光芒。自己这个女儿向来听他的话,唯独在婚姻方面格外执拗,他还记得几年前为她与大司农的儿子立下婚约,她听后格外激动,一时把事态闹到无法收场的地步,导致他至今和大司农的关系僵硬,最后那场闹剧以大司农儿子意外死亡告终。那小子喜好游山玩水,仗着父亲的职位天不怕地不怕,偏要在雨后初晴时踏青,结果脚滑坠崖。虽然这么说很对不起,不过大理寺卿很感激那孩子能死去,否则他真不知该怎么与大司农收场。
女儿一直喜好诗,吟诗作赋更是拿手好戏,而且常常借着自己的人脉关系广交出名诗人,交际范围特别光,在京城的富贵圈都小有名气。大理寺卿在她的婚约废除后,就没再主动提出替她寻亲的事,他真经受不起女儿这般折腾,只能寄希望于她自己。
她现在穿着非常正经,大理寺卿不禁浮想联翩,觉得女儿一定是找到了心上人。
她能找个正常点的就好了。
大理寺卿对她的婚约限制已经放到了最低。
“我可认识?”
“父亲应当不认识。”女儿摇头,“是很久之前认识的朋友,有些年未曾联系,他忽然回来京城,便想见一面。”
“这样啊……”老友相见,多半擦不出什么火花。大理寺卿失望地摆手,“早去早回,今天北伐军出城,路上小心,叫龚慈送你。”
“好。”女儿没有拒绝。
龚慈是他们家的老奴仆,忠心耿耿,还有一身武艺。
目送女儿离开后,大理寺卿重新把目光放到窗台外的京城。
他在这站了很多年,侦破了很多案件,将不计其数的官员、朋友送进地牢。多年的历练让他培养出追踪案件的嗅觉。如今,他能闻出在京城蔓延的气味——是一场如蛛网般紧密编织的阴谋,小皇帝遇刺不过是其中一环,他好像触摸到了线索,但有可能只是冒失撞入蛛网的蝼蚁。
寒冬的阳光尤为可贵,各行各业的人正马不停蹄地奔波,他们驻足观看北伐军片刻就奔向本职之处。
他选定的住处在往日非常清静,可现在,府内上上下下热闹非凡。军事行动的血脉喷张感染了京城的所有人,表面上人们按部就班地行动,内心却期待一场扬我国威的厮杀。北境人的确嚣张过头了,这几年有许多不好的传闻从那边传来,说哪个村落被北境人摧毁,哪家人被他们生吞——一股愈演愈烈的黑暗正在北方汇聚,人们只是心照不宣罢了。
这次是北境自找的。大理寺卿心想,如果那个苍言不主动派遣使者来京,他们还能蹦跶一段时间。
院子里传来马的鼻息声,一定是老仆把骏马从马厩拖出来了。大理寺卿伸长脖子,看到了正踩上马车的女儿。阳光恰巧折射进眼睛,他避过脑袋,注视马拖着四个轱辘徐徐离开庭院,最后看到龚慈扬鞭的身影。
他回过神,今天跟扁梁图约好见面,自己也该动身出发了。
“大人,宗正卿在外面等您。”一个仆从正好传话来了。
他看了眼时间,是对方来早了,而非自己失约。
宗正卿来得这么急,看来是打听到了重要的消息。大理寺卿连忙整顿衣服,摆出一副严肃的表情走出房间。
他一眼就看到了扁梁图,他正坐在门窗半掩的马车上,拍打身前的空位,示意他坐上去。
“出什么事了?”大理寺卿刚上马车便问。
癞蛤蟆脸露出严峻而苦涩的表情,让人看得很不舒服。
“已有杀手城的人混入京城了。”他低声说。
“怎么回事?”
“我派去菩提寨的锦衣卫被杀死,就在京城外。”他关上车门,车厢内昏黑无比,连声音都若隐若现。“他们经过乔装打扮,身上甚至没带锦衣卫的令牌,换言之,在我派遣他们的时候,就有人知道哪四个人是要前往菩提寨的锦衣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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