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的万寿宫中仍是烟雾缭绕。
穿着道袍如老道般的嘉靖皇帝还是盘腿坐着，眼前的黄幔隔开了他和黄锦，主子和奴婢隔着布幔说话，陪侍在嘉靖身边的只有老道陶仲文。
天气颇热，但嘉靖还身上的道袍异常厚实，便是冬天穿也尽够了。
陶仲文看了皇帝一眼，又赶紧阖上了眼帘。
皇帝近来体虚的厉害，并且出现了谵妄，怕冷，打战，精神异常亢奋等若干症状。
陶仲文心里清楚，这是丹毒在发作。
每颗所谓的大丹，如果分析一下成份表几乎全部是有害的东西。
什么处女元红，各种重金属材料，加上莫名其妙的添加物。
这炼出来的东西，没有把皇帝吃死已经算是老道尽力了。
其实道士炼丹也不是经常服用，会分批轮流试丹，而且炼丹费用极高，一般道士也没有办法一直瞎折腾。
古往今来，主动炼丹，经常服丹的存在，大抵就是贵人天子。
唐太宗，宣宗，武宗诸帝大抵是死于服丹。
至大明，估计宣宗也是因服丹而死。
现在嘉靖帝也是拍马走在作死的道路上，不过不要说普通臣子，便是陶仲文这位国师也不敢劝天子少服丹甚至不服丹。
嘉靖每次服丹后都会有若干种幻觉。
人想要什么，精神异常时就感觉得到了什么。
丹毒左右之下嘉靖似是见过骑青牛的老子，亦见过满天仙佛。
这更坚定了皇帝服丹求仙的信念，贵如天子，天下一切早就予取予求，只有仙佛之道，天子也要匍匐在仙道之下，期望有朝一日能够霞举飞升。
淮安王刘安的传闻，是嘉靖皇帝最爱听的仙道传说。
不光是帝王身份，还是阖府飞升，到天上还有整个王府的人侍奉。
这是何等快意之事。
只是身中原有丹毒，加上黄锦奏报之事令嘉靖怒气勃发，嘉靖面色铁青，也还好被黄幔挡住了……
“仇鸾死了……”嘉靖下意识的跟着说了一句，接着便冷笑道：“这厮倒是死的脆生，怎么死的？”
“上次朝会廷议过后，大将军就……”
嘉靖尖着嗓子吼道：“别叫他大将军，他不配！”
如果说有谁令嘉靖感觉自己被耍了，眼下的仇鸾就是其中之一。
仇鸾明显失势后，上奏弹劾的人越来越多，很多细节都是暴露了出来。
比如在大同怯战，花钱买通俺答汗绕道别处，仇鸾假装在后追赶，至京师勤王护驾。
比如明明打了败仗，却上奏说大胜敌军。
诸如此类的事情，仇鸾做的极多。
权势高，皇帝信任时，这些黑料当然是没有人敢曝。
一旦失势，弹劾和揭开黑幕的奏疏就是接二连三的送入宫中，嘉靖这才知道，自己倚重的大将军咸宁侯居然有这么多黑料。
而且很多事是不可能编造，嘉靖是何等聪明之人，一看之下就知道是真的。
仇鸾被大肆弹劾，上次廷议明显看出嘉靖对其态度的改变，他不知道问题出在何处，几次求见想当面和皇帝求情，结果却是被西苑守卫多次拦住。
原本仇鸾想见皇帝便可见到，现在却是深切体会到了君门万里。
黄锦咽了口唾沫，接着道：“仇鸾在上次廷议后就知道大事不妙，几次求见皇爷都不得进来，其后每日在家长吁短叹，后来被弹劾之后干脆便不进饮食，甚至不眠不休……昨夜不停呕血，今晨已经死透了。奴婢进西苑时，仇鸾已经小敛入棺了。”
黄锦不光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其还是提督东厂太监，是以消息灵通，前因后果俱是讲的明白通透。
“他娘的，该杀千刀的货，以为能一死了之？”嘉靖突然破口大骂道：“传旨，将仇鸾开棺戮尸！拆骨斫头！将他的家人男的十六以上处斩，十六以下流放辽东！妇人入教坊司，他的党羽，那几个常在身边的，都给斩了，一个不留！”
这时幔帐拉开，黄锦瞄了一眼，看到了面色铁青，如处盛怒之中的嘉靖皇帝。
似乎当年处死夏言时，皇帝也是这般模样。
杀向来倚重的重臣，哪怕是皇帝也会有压力。
至于眼下弄死仇鸾余党，开棺戮尸和抄家，这些都是小事情，真正叫嘉靖感觉愤怒甚至难堪的便是他被人给骗了。
自己的脸面，才是天子最着紧之事。
仇鸾引发皇帝如此大的怒火，便是嘉靖不敢相信居然有臣子敢骗自己？
只有皇帝耍人的份，若是嘉靖感觉被人耍了，眼下的处置已经算是宽仁。
当年夏言支持曾铣力主复套，嘉靖先是答应，后来越想越不妥当。
但嘉靖并不急着发难，而是冷眼旁观。
一直到复套已经推动之后，皇帝才手书内阁，书曰：复套果可行乎？兵马齐备乎？敌情了然乎？复套之事，是否操切，内阁具实回奏！
严嵩在此时抓住机会，立刻言复套不可行。
皇帝如释重负，原本就是被夏言强上架的鸭子，群臣畏惧夏言都说应该复套，把嘉靖架在半空难受的无与复加。
皇帝的手诏也是赤膊上阵了，如果没有严嵩适时的支持，皇帝的面子都没处摆放了。
此后便是曾铣被抓，接着触怒皇帝的夏言被抓，以少师，少保，银青光禄大夫，上柱国，曾任首辅的身份被杀，自大明洪武之后，这样身份的文官被杀，夏言还是第一位。
仇鸾的爵位身份，并不逊色于夏言。
其开棺戮尸，家族抄家流放，咸宁侯一脉断绝，在本朝也算是罕见大事了。
就算如此，嘉靖仍是余怒未熄。
眼看黄锦未走，嘉靖白眼一翻，怒道：“还有何事？”
黄锦硬着头皮道：“皇爷，那个在山东劫狱造反的李邦珍流窜到北直来了，事关军机，内阁不敢擅拟票拟，要请皇爷示下。”
“一群混帐东西……”嘉靖脸色阴的可怕，那个李邦珍是曲周强贼，纠集百来人劫库夺囚，势力壮大后流掠山东，河南两省，给事中彭范上奏时提醒皇帝，今年淮颖一带大旱饥荒，一旦这股强贼进入流民密集之处，等若是火入油锅，其祸将难以消弥。
今其入北直，反而是好办了。
内阁所谓不敢票拟，其实是把这好消息直抵御前，想来阁臣已经调集兵马，这几百人的强贼转瞬能被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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