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年,就是熙宁八年。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一阵接着一阵,即便以司马光的心性之沉稳,也难以安心的继续将书读下去。
‘起昭阳作噩,尽阏逢阉茂’,南北朝时的一卷,读到宇文泰鸩杀废帝一节,他终于难以忍耐耳边的嘈杂。
离开东京,算算也快有六年了。距他修起独乐园,也已有数载,而掘了地窖写书读书,差不多亦有两年了。小园虽云独乐,但墙垣卑小,占地不广,外界的喜乐照样随着鞭炮声传进了独乐园中的读书堂来。
读书堂的书桌上堆了一大摞名帖。如今的习俗,就是过年时送名帖门状。过去讲究着过年时上门拜贺,但在官场上,来往的人情甚多,哪有一一拜访的精力和时间?逐渐的就变成了新年派仆人上门送名帖,只将心意送到。司马光不能免俗,元日送了十几张出去,却得到了几百张回来。
司马光放下资治通鉴的手稿,带着嫌恶的眼神撇着桌上高高堆起的名帖一眼,觉得还是去地窖里读书比较好。
读书堂的这间书房他平素都不使用,而是在地窖里着书,偶尔用一次却吵着这般厉害。站起身,就要带着书下地窖。
“君实。”司马光的贴身老仆敲了门后,走了进来,指着书桌上的名帖,问道:“是不是都收拾了?”
司马光回头看了摞在桌上的名帖。世风日下,人情如纸,一张门状就算是登门拜访了,司马光还是有些看不惯,“都收拾了。”
老仆麻利的收拾起书桌,司马光又要下地窖,儿子司马康却也进了书房来。手上拿了一封信:“大人,刑和叔【刑恕】又写信来了。”
“刑和叔?”司马光接过信,严肃的一张脸上多了点欢喜。
刑恕是程颢的弟子,也曾投奔于他和吕公着的门下,考上进士也早,不过因论新法不便而被王安石出知于外。这些年来,信也来得甚勤,司马光倒是挺想着他的这位门人。
看到刑恕的信,司马光突然想起一事:“前日刘贡父【刘攽】的信还没有回,今天得先写好。”他对司马康道,“前日刘贡父写信来,说蔡确是倒悬蛤蜊。想着回信提醒他勿要再谐谑侮人,不意却给忘了。”
听到了刘攽如此拿蔡确的名字开心,司马康想笑,又不敢在父亲面前随便笑,紧抿着嘴,脸也给憋红了。
蛤蜊又名壳菜,反过来就是蔡确。而蔡确身为御史台中人,就像是蛤蜊一样。风闻奏事如同张开的蛤蜊嘴,大得没有边。而一旦合起来,也跟蛤蜊闭壳一般,咬谁都是一嘴血。对于在御史台中为虎作伥的蔡确,这个绰号再确切不过。想必只要流传出去,转眼就能从京城、洛阳,散布到天下各处。
“刘贡父平生多为口舌所累,至今不改。”司马光又叹了口气。
他与刘攽交情匪浅,编修资治通鉴并非司马光一人之力,而是由司马光提举整个修书局的功劳,刘攽便是其中的主要成员。其人乃是当今的史学名家,尤其精于汉史,如今通行于世的《汉官仪》和《汉书刊误》便是其所着。被司马光推荐负责资治通鉴中的以汉史为主的部分篇章。
“刘贡父若是能改,何至于做了员外郎,才得馆阁校勘一职?”
刘攽最爱拿人名讳开玩笑。曾有名叫马默的御史弹劾他玩侮无度。有人私下里告诉刘攽,他立刻就道:“既称马默,何用驴鸣?”又写下一篇《马默驴鸣赋》作为报复。
王汾的名字与‘坟’同音。而刘攽的‘攽’与‘班’同音。一次,王汾拿刘攽的名字说笑,道“紫宸殿下频呼汝。”——上朝时,唤班吏都会拖长声调叫着‘班班’。刘攽则回道:“寒食原头屡见君。”——寒食节都是要上坟的。
据说,去年曾布和吕嘉问之争,王安石袒护吕嘉问【字望之】,使得曾布出外。当时在官场中流传,出自于论语,岂意‘曾子避席,望之俨然’的玩笑,就是刘攽所说。
甚至他还拿如今声名正盛的韩冈来取乐过。‘扶摇万里倒飞回’,这就是拿韩冈的表字在开玩笑。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司马康可不觉得刘攽能改了他这个多嘴多舌、爱拿人姓名开玩笑的毛病。
正说着刘攽,方才那位老仆此时又走进来,向着司马光父子行了一礼,递上一封拜帖,“君实,程家两位官人在外求见。”
在洛阳说到二程,自然是程颢、程颐到了。
司马光低头看了一下身上所穿的家居常服,对儿子道:“你且出去陪伯淳、正叔叙话,待为父更衣。”
等过了半晌,司马光换了一身见客的衣服出来,就听着程颢、程颐,在与儿子说着话。
程颢道:“正心诚意。诚意在致知,致知在格物。格物则在于穷究物理。”
“凡眼前无不是物,物物皆有理也。火之所以热,水之所以寒,以至君臣父子之间,穷其理方能致知。”这是程颐的话。
司马光听了,淡然一笑。他素闻二程对格物致知有着别出心裁的释义,只是如今被人抢了先去。而司马光本人,却是对二程或张载的新解不以为然,虽然不至于仍遵循郑玄、孔颖达的注疏,但自有一番见解。
与来访的客人见过礼,坐下来后,司马光问道:“不知方才在说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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