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烤肉的王十三恨不得将自己的耳朵孔给堵上,有些话根本就不是他有资格听的。看两位大官人的随从,硬是以两人为中心给空出了一圈桌面,却也不敢坐到近前。
虽然仅仅是一个卖着杂嚼的从食铺的店主,但王十三每天看着州桥上人来人往,达官显贵也不知见了多少。宰执专有的清凉伞那是肯定认识的,金饰犀带那也是认识的,金鱼袋那更是不会不认识。紫袍或许不算什么的,有时候给太后看病看得好的医官也能被赐一身紫袍,但清凉伞、金犀带和金鱼袋,能拥有的那可就是只有真正的权贵。
这样的权贵,过去来店里点上一块旋炙猪皮肉的青袍绿袍的官人,加起来也抵不上他们的一根小指头。如此地位的客人光临,王十三却完全没有受宠若惊的感觉,也没有感到声名远布的兴奋。一想到身后的两位只要有一点不痛快,努努嘴就能让他家破人亡,连倾家荡产都是轻的,王十三浑身就是直哆嗦,只恨不得早点将两位瘟神给送走。但他现在能做的,就是打叠起精神,好生的将两位服侍得心满意足,让他们早点离开。
店家浑身发抖的背影,完全落入了韩冈和薛向眼中,同时举起酒杯,会心一笑。
他们两个也只是说一说而已,御史台没事找事也得看时机。两位重臣身穿公服侧身市井,的确有失朝廷体面,但这等小事一般只会是御史们实在是在时限前完不成额定的任务,又不想被罚辱台钱,才会挑出来写成弹章。递上去之后,也只会被送到架阁库中积灰。即便治罪,也不过是罚铜三五斤而已。到了两人现在的地位,根本就不会在乎罚铜时附加的延展磨勘一年半载的惩罚——他们的官位靠磨勘早就升无可升了。
带皮猪肉在炉子上滋滋作响,肉香飘散,韩冈和薛向已经就着热酒,拿着筷子夹起了刚刚买来的一应杂食,言笑不拘的吃了起来。
虽然不是什么好酒,但一杯酒下肚,浑身上下的寒意便被驱散得无影无踪。而梅家的鸡碎鸡皮、肚肺腰肾等杂碎,以秘法卤熟了之后,热腾腾的也是香气扑鼻而来。
不过更香的还是烤肉。
最先放上炉架的一块猪肉已经是焦黄,滋滋的向下滴着油滴。王十三抄起快刀,将烤好的猪皮肉一片片的切开,整整齐齐的码在餐盘上,撒上了秘制的调料,让家里的小子给两位达官送上,然后又挑起一块生猪肉,小心的放在炉架上。
名满京城的猪皮肉皮脆肉香,一口下去鲜甜可口的汁水四溢。尽管没说出口,可从薛向微眯起的眼睛来看,应该也是觉得很不错的。
虽然猪肉被世人视为浊肉,宫里面从来都不会端到天子的面前,宴席请客也很少能上席面,远远比不上羊肉。但说起合乎口味,韩冈觉得还是猪肉的好。其实牛肉也很好,但韩冈自从离开了广西,就再没有那等口福了。
两杯热酒下肚,薛向舒畅的叹了口酒气:“玉昆倒像是开封出身的。薛向在京城里的时间也不短了,却是不知道这州桥这等美事。”
韩冈咧嘴一笑,道:“只要在太常寺里坐上三天,七十二家正店的招牌菜,还有各市口有名的杂食,便全都能了然于心了。”
“真是个好地方……”薛向笑得意味深长。
韩冈抬抬眉头:“谁说不是?”
薛向喝酒吃菜,像是春日出城踏青时的家宴一般自在:“想当年执掌六路发运司,宿州的名店名菜愚兄也是全都门清的,到了京城之后,却要担心御史多嘴多舌了。”
“那日后要是去宿州,肯定要先向子正兄请教了。”
“好说好说,京城这边的可就要靠玉昆你了。”
韩冈与薛向大笑着一碰杯,看起来就像是交情深厚的忘年知交。
韩冈与薛向过去没什么交情,不过也不算政敌,又没有权力之争,而且在很多政见上十分相近,倒是能坐在一起喝酒聊天。
但韩冈自问在天子那里已经被当成了一个麻烦人物,薛向与自己把酒言欢,是否已经做好了准备?
因为自己的年龄问题,赵顼是不会允许自己扩大势力的,以防日后尾大难掉。西府中有一个章惇作为盟友已经很多了,再多一个薛向,韩冈在西府中的影响力就显得太大了一点。
如果赵顼对自己过于忌惮,最后的结果,很有可能是薛向就此被请出京城。尤其是在薛向已经年过六旬的情况下,先出典州郡,然后转任宫观使,让其自请致仕,这一整套流程,便是重臣退休时常走的道路。薛向是跟王安石是一辈人,据韩冈所知,好像还要年长一点,这个年纪致仕,并不是什么让人惊讶的事情。
当然,在公开场合不加避讳的坐下来喝酒,倒是会显得心中光明磊落,一般情况下是不会有问题的。只是能坐在一起喝酒,至少有几分交情的这一点是无可否认的。最后到底会怎么认定,只能看赵顼本人是怎么想了。
韩冈可以肯定,沉浮宦海数十年的薛向绝不会考虑不到这些可能,可纵使从街前横过的行人都因为摊子前的几十匹马而向内张望,薛向依然与韩冈推杯换盏,谈笑自若。
薛向几十年的官宦生涯,任职多地,开封,关中,淮南,河北,淮河以北各路都跑遍了,担任六路发运使的时候,更是连东南六路都跑遍了,天南地北的风土人情见得甚多,就是只谈各地的特色美食,也比许多老饕要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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