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公著须发皆张,显是怒不可遏。他昂首立于寝殿中,厉声怒斥道:“皇宋以孝治天下。陛下今日以皇后权同听政,不知孝在何处?”
吕公著的斥责,让向皇后脸色骤变。这个罪名太大了。忠孝是国家的根本大节。在家思孝,入朝思忠,忠孝二字是一体两面,是儒家社会稳定的根基。就算是天子也不敢明着违反孝道,否则如何劝导臣子忠心?
“吕枢密何有此言?”王珪站了起来,挡在前面,“此事陛下自有因由。”
“纵有因由,也不当陷太后于不义。”吕公著冲前一步,声音更大了三分,“陛下不以太后、而以皇后同听政,敢问世人当如何视太后,太后又当如何自处?!到了英宗皇帝忌日,不知陛下在神主前能无愧否?!”
吕公著如此激烈的反应有些出人意料,甚至连外殿的王中正和张守约都听到了声音,咬着牙跑过来看风色。
韩冈也同样觉得意外。他不信吕公著没看出现在的风向,硬顶着来也没有任何意义。即便不想落一个反覆无常的名号,也不应该这般义愤填膺。
吕公著从来都不是王安石那种倔强得认死理的臣子。吕夷简阴狠狡诈从来不缺,家学渊源,他的儿子怎么可能是刚直严正的清介之臣?
两年前的陈世儒弑母案中,吕家的人为了自保,几乎将大理寺都给收买了。没吕公著点头,能这般肆无忌惮?知情识趣,那是必然的。可现在吕公著一脸正气凛然,却好似包孝肃附身的模样。
韩冈冷眼看着吕公著到底要玩什么花样,也不站出去跟太子太保打擂台。反正他今天做得够多了。过尤不及,现在该发扬一下风格,让其他人有机会做个表态。
韩缜站起身,打着圆场道:“吕枢密,这不过是依章献明肃皇后旧例,依循故事而已。”
章献明肃皇后,也就是真宗的刘娥刘皇后,她在真宗晚年病重的时候,曾经以皇后的身份代为处理政事。
但吕公著立刻驳了回去,“天禧年间的皇宫里,可没有皇太后在!”
吕公著的气势高涨,但王珪今天也是第一次做得像一名宰相,他沉下脸:“王珪有闻,宫保曾治《春秋》。不知吕宫保怎么看郑伯克段于鄢这一条。郑庄公待共叔段,做得是对是错?”
殿中众人闻言,齐齐悚然一惊。王珪的这个比喻好狠!韩冈都被吓到了,惊讶莫名的看着王大丞相,心道他还真是敢说。
郑伯克段于鄢,是《春秋》开篇第一年最有名的一桩公案,是有关郑庄公和他的母亲武姜及弟弟共叔段的故事。
武姜生郑庄公时难产,所以讨厌这名长子,而喜欢幼子共叔段。当共叔段成年后,觊觎国君之位,小动作不断,而郑庄公却一直优容,甚至给了他最好的封地。直到共叔段在武姜的支持下,举起叛旗,郑庄公这才整军讨逆,杀了共叔段,并将武姜囚禁。
在历代儒生们的眼中,这一件事,武姜和共叔段纵然有过,但郑庄公的过错也不轻。有弟不教,纵容太甚,也是共叔段敢于谋叛的原因。所以夫子微言大义,用一个‘克’字,来表达了对郑庄公的不满。
王珪这个比喻,等于是在说,赵顼就是为了避免这个结局,才特意让皇后而不是太后来垂帘。但用武姜和共叔段来形容高太后和赵颢,如果没有相应的行为,那就是极为恶毒的污蔑了。
蔡确回头看了看,发现赵颢已经连站都站不稳了,手扶着高太后方才坐的交椅的椅背,整个人都在发抖。
蔡确只觉得自己的思路变成了一团乱麻。在自己入宫之前,福宁殿里肯定发生了什么,只有王珪、薛向、韩冈和张璪这几位宿直宫中的人才知道的事。
只是蔡确想不通,要是在他们几位回家的执政重新回来前,对天子现在的这个安排已经有了决定。为什么当天子要皇后垂帘,王珪、薛向会那么惊讶?而太后也早该拂袖走了。而且吕公著的宫保又是怎么回事?
想不通啊。蔡确恨不得用锤子敲自己的脑袋,将灵感敲出来。
章惇也狐疑将视线左转右转,想在王珪和向皇后的脸上发现点什么。方才他还准备站出来表态呢,但王珪的一句话把他都惊得缩了脚。王珪的话等于是在给高太后和雍王定罪,并不仅仅是为了驳斥吕公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才让王珪这枚滑不留手的至宝丹如此迫不及待的表忠心?
吕公著也看到了,狠狠地瞪了已经失魂落魄的二大王一眼,“太后纵有过,可以私下规劝,哪里能弄得满城皆知。这世上岂有曝父母之过的道理?!”
原来如此。韩冈算是听明白了。
前面吕公著请皇太后垂帘,现在情况有变,也不方便立刻改口。将错就错的强硬到底,还能博取一个直名。但吕公著口口声声不离孝道和太后的脸面,调门的方向明显的转向了赵顼所用的手段,而不是他这个诏令的内容上。
韩冈暗自啧了一下嘴,比起这等成了精的老滑头,自家还有得磨练。
坐在床榻边的向皇后这时候起身,端端正正的面对着朝堂上地位最高的一众臣子:“方才韩学士有言,陕西耀州,河北祁州,有两座药王祠灵验非常,若有至亲去祈福,或有奇效。敢问吕宫保,不知这两位至亲是该去还是不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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