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福宁宫中出来,韩冈眉心处的纹路更深了三分。
回头望了望灯火暗弱的殿堂,敞开的殿门内一片昏暗,仿佛巨兽的洞窟。
而里面的皇帝,就是那只让人恐惧的巨兽。尽管他不能再起来走上两步,可生杀予夺的权力还是他亲手交给皇后的。只要他活着一天,就有可能将之收回。那样的结果,是所有人都不想看到的。
在崇政殿告退之后,韩冈又依常例去拜见了天子。
与领路的宋用臣对过口径,在赵顼面前,韩冈并没有露出什么破绽。
在皇帝面前,刚刚结束的宋辽战争是不存在的。而韩冈仅仅是奉旨处境坐镇北地。所以赵顼和韩冈的对话就显得平平无奇,只是正常的问候和安抚。
坐在床沿,跟赵顼聊着北方的局面——尽管是改编过的,但赵顼依然听得津津有味。至少表面上如此。
福宁宫的内侍和宫女,都经过太医局的护工培训,照料病人是他们的本职工作。或许是因为得到了无微不至的照料。赵顼面色红润,气色甚至比韩冈离开时还要好。只是原本比较削瘦的脸型,在床榻上躺了半年多,变得圆了起来。露在外面的手腕,也是略显肥胖。
‘该不会有奇迹发生吧。’韩冈说话时心中都不免多了一层隐忧。而更多的忧虑则是因为赵顼的反应。
这位瘫了的皇帝,尽管依然只能动用一根手指在沙盘上询问,韩冈却还是不得不斟辞酌句,惟恐说错了一句话。
只是随着对话的进行,韩冈心中忧虑越来越重。
赵顼在对话中总是避开关键性的问题,比如代州的军备,官员的能力。也许以指划字很麻烦,但以赵顼过去的性格,不会这么怕麻烦。这一向是他关心的重点。
但赵顼偏偏没有问,也没有说,好像已经知道了一切。至少在这一点上,他并不像一个每天都在关注‘奏章’的皇帝。
可是这仅仅是猜测。要是贸然告知皇后,说不定会惹起宫中的慌乱,反而不利于局势的稳定。
他瞥了一眼改送他出宫的石得一,觉得还是再等等,再看一看。反正还有时间来试探,没必要弄得宫中人心惶惶。
夜幕降临后,街市上反倒莫名闷热了起来。
空气也变得湿漉漉的,像是没拧干的手巾,感觉上就又是要下雨的样子。
扯了扯让人憋闷的领口,韩冈开始担心起今年京畿的水情。
黄河今年汛期的情况还好,开封这里的水势并不大,让他得以很顺利的过河——也就关中需要担心旱情,黄河水量不足,原因只会来自上游的雨水稀少。
但京畿连番降雨,却让人不免要操心起来。之前他跟皇后说因为雨水损坏了道路才绕道,其实也不算谎话。联通开封和洛阳的官道,有几处地方都变成了小河沟,马车过去,轮子都看不到了。
京畿一带,高出平地几丈的黄河河床,跟分水岭没有两样。开封的降雨就算雨量再大,除了本身落在河面上的,剩下的雨水最终都不会流入黄河。可是开封府界内,除了黄河金堤,其他河道的堤坝可没想象中的那么结实。
韩冈被石得一从皇城中送出来时,正好听到一名小黄门赶着向石得一报告,金水河已经漫上来了。
金水河原本是皇城的饮用水来源。穿过京城的河道,在河岸两侧,都修筑有矮墙。就算深井开始在京畿普及,石层下清冽甘甜的井水成了皇帝一家、以及一些头面人物的饮用水,但皇城中大部分人和牲畜的日常饮食,还都要依靠金水河。
金水河一泛滥,就是皇帝也要头疼。
希望不要闹成至和三年、治平二年那样的局面。韩冈想着。
不论是坏官私庐舍数万,社稷诸祠坛被浸损。还是坏官私庐舍,漂人民畜产不可胜数,都是这座城市中的住户所不愿意见到的。
不过这时候王安石应该不会糊涂,一个江西人不会不知道雨水成灾会是什么样的惨状。
还真只能依靠政事堂了,韩冈有些不甘心,他不愿意将自己的安全交托给别人,只是职权范围不是那么容易变动的。
韩冈新近得赐的宅邸,原本离得皇城不远,没等他多想一想水情的解决方案,就已经到了家门前巷子连通的大街了。
因为韩冈绕道进城,失望而归的百姓为数不少,方才一路过来,他就看到了好几批人从西十字大街的方向过来,而眼下街巷口处更是人多,幸好有不少人从人群中挤出来快速离开。
反正天塌下来有高人顶着,韩冈此时又恢复了轻松的心情,“坏了京城军民的兴致,这一回罪过可就大了。都找上门来了。”
“枢密不知,他们方才可都涌到巷口来了。”被王旖派来迎接韩冈的家丁在旁边语气夸张的说着:“三丈多宽的巷子都被挡住,连着送拜帖来的官人们都没了立足的地方。幸好天色晚了,才被本厢的巡兵给赶走。”
东京城中,绝大多数的厢坊都取消了宵禁,不过在内城中,尤其是宰辅和宗室国戚的赐邸所在的坊中,管得就很严格了。巡夜的士兵一队接着一队,更夫的梆子也是绕着深宅大院响了一圈又一圈。来求见的官员倒也罢了,剩下的百姓都是看热闹的居多。巡夜的官兵一赶,都各自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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