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人如今是跟谁一起喝酒都喝不痛快。”周南抱着韩冈换下来的外袍,蹲下来收拾靴子,“可不是苏舍人一个。”
“为何这么说?”韩冈可不觉得周南会给苏轼抱不平。
“上次冯家四叔过来也是一样,官人一直都在说公事。外人听起来,就像来拜见官人的小官被训话呢。”
“有这么严重?”韩冈皱起眉,他完全没那份自觉。说的都是正经事,气氛当然会严肃一点。
周南微微嘟着嘴:“官人自己不觉得,但在旁边听起来就是这样啊。”
韩冈揉着眉头,难道是地位提高带来的结果?还真的是一点也没察觉到。跟自家人说话都像是训话,长此以往,可就再难亲近了。
官位越高,圈子倒是越来越小,往来的友人就那么几个,除了寥寥数位两府同列,剩下的都是下属,没必要小心做人,这待人处事上的功力,似乎是减退了不少。
周南将衣袍官靴送出去,让书房外的婢女拿去处理,回过来,便走到韩冈的身边,轻轻的帮着揉起了额头。
“官人就是每天想得太多了,不是公事,就是气学上的事。都没有闲下来的时候。宣徽使本来就没什么职司,但官人现在还没有在河东做经略相公的时候清闲。”
“还好吧。”韩冈记得他第一次去河东的时候,还是挺忙的,也打了几仗,在指挥军务的同时,还要照管太原府的民政,没周南说得那么闲。
周南低下头,温热的呼吸凑在耳边,“那官人你说说,有多少日子没有给大哥、二哥检查功课了?”
韩冈头枕后方,舒舒服服靠在周南身上:“……如今事情多,千头万绪。许多事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不像早前只要盯着一件事去做那么简单了。”
“官人总是把事情压在自己的身上。姐姐今天还说呢,官人就是劳碌命,跟姐姐的阿爹一模一样。”
“啊,那还真是光荣。”韩冈失声笑了起来。
韩冈自己也清楚,他现在的心思都放在多年的目标上,很难安心享受,同时也是越来越难以享受单纯的快乐。
有钱有权还有闲,换作旁人早就轻松的开始玩乐了。可韩冈现在过的日子,完全配不上他这个等级的官员。这的确就跟王安石一样,只能说是天生的劳碌命,不知道该怎么享福。
“不过今天官人跟苏舍人不欢而散,他回去后会不会说官人的坏话?那些酸措大最喜欢背后议论人了。让他们当面说,却又不敢了。”
周南对文人很刻薄,从小在教坊中看得多了,来来往往的都是一般货色。有名的才子除了谈诗论文,剩下的就是指点江山,议论朝政。可当真遇上了高官显宦,即便是刚刚才骂过的,当即就能转了脸上去奉承。
“管他们那么多?没什么好担心的。”韩冈全然不放在心上,
那群人根本不足为虑。也就是嘴皮子上的功夫厉害些,除此之外,还能拿贵为宣徽使的自己怎么办?如果是普通的宰辅,还能造一造谣,败坏他的名声。但他韩冈的名声,又岂是一群词人能够败坏的?
“但苏舍人的名气可大得很……还说是如今的文坛座主,仿佛当年的欧九公。”
“没事那就还留一份人情,若是有事,章子厚也怪不得我不讲情面。”
“官人真的跟苏舍人这般犯冲?”周南好奇的问着,然后又小声补充:“还是为当年的事?”
韩冈回过头。昔日的花魁虽为人母,但正是人生中最灿烂的时候,艳丽尤胜昔年,双瞳中的盈盈水光正映着韩冈。
韩冈笑了,抚上周南的脸,感受着指尖的腻滑:“一半一半吧,他只顾着游文戏字,给你我凭添了多少波折。不过为夫也不是小气的人,只是与苏子瞻本就不是一路人,终究是合不来。”
合不来就是合不来,交朋友要脾气相合,性情相投。苏轼给韩冈的第一印象就很差,喜欢炫耀文才。他跟苏轼脾气不和,观念相异,也没有相近的爱好,甚至没有共同的利害关系,根本就没有来往的必要。就算苏轼再有名,韩冈也不觉得自己有必要为其妥协。
到了他这个地位,需要妥协和委屈自己的地方越来越少。纵使有,也都是包含着巨大利益的交换。凭苏轼留给韩冈的印象,还远远不够资格。今天已经给了章惇面子,剩下的也就没必要再多理会。
韩冈的手抚过脸颊,周南白皙的双颊渐渐晕红起来,双眼变得水汪汪的,用力推开韩冈的手,细声道:“还没到夜里呢,姐姐她们待会儿也会过来。”
说着强自推开韩冈手,起身离开,留下了苦笑的韩冈在书房中,还有桌上的一枚钱币。
这是一枚的新钱,有着明亮的金色,不是已经开始在京中流通的黄铜当十钱,而是真正的黄金。从外形上就能看得出区别,没有中间的方孔,而是如同一块小小的圆饼。
方才周南收拾韩冈外袍时,从袖袋里拿出来的。这是今天快放衙的时候,从铸币局送过来的样品。韩冈要去赴宴,便先收了起来。
韩冈两根手指捏着金币,皱眉看着。
金币的面值是十贯。从此时的金价来计算,比应有的重量少了两成,这其中还没有将作为合金成分掺进去的少部分银和铜算进去。依照此前新钱在京城中受到的欢迎,如果金币上面的图案能够跟模具一样清晰的话,这部分差价没人会介意,可惜韩冈手中的这枚锻造而成的钱币,上面的‘拾贯’二字都十分的模糊,更不用说背面的元佑重宝,以及两侧的龙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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