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笑容满面的韩冈,李信明白,还有一件事,韩冈没有说,但两人都心知肚明。
当今宰相——章惇,不会愿意将灭辽的运筹定策之功分润给韩冈。
现在灭辽,韩冈肯定要占去一大块功劳,征战和赏功的主力也都是韩冈的人。等到韩冈卸任之后再图灭辽,他不仅能得全功,还能在军中提拔起自己的亲信。
“涿州赢了,”李信又问韩冈,“景圣去河东还有仗能打吗?”
李信回陇西,接替他的是王舜臣。他此番回来,是重新替回王舜臣。让王舜臣可以去河东领军。但涿州之战结束,章惇势必不会让王舜臣能有立功受赏的机会,而且王舜臣去河东后,更需要一点时间去掌握军队,在他展开攻势之前,怕是和约都要签订了。
“是没多少仗能打了。不过大同还是有可能的。”韩冈道。
韩冈在河东有他的影响力,两个月之内发动大同攻势,韩冈能帮王舜臣争取到这个时间。
他对李信道:“不过拿下大同只有一次机会,如果耗尽了河东积储,就只有回来再等时机了。”
李信讶然,他听出了韩冈的话中之意:“钱粮花了这么多?!”
韩冈肃容道:“三年之内,以朝廷的财力,组织不起同样规模的大战了。家底空了一多半,不休养生息的话,情况很不妙了。”
“朝廷财税不是年年都在涨?”李信更加吃惊,“我在关西听人说,不加赋而国用足,王老相公当年说了却没做到,但现在的都堂不说却做到了。”
大炮一响黄金万两。挣的是黄金,花的也是黄金。一进一出,都是流水一般。
韩冈摇头苦笑:“之前都要说发债券了。怎么还以为朝廷有钱呐。”
战争国债推行了有两个月,卖出去不少,现在拿下涿州,一旦地面安定下来,就要开始分账了。但战争国债虽多,比起朝廷的各项支出来,依然是杯水车薪。
韩冈一桩桩算给李信,“前后作战半载有余,前半段战线在国内,损失不小,赈济三路八军州三十七县一百六十万黎庶,这就两百万贯出去了。天寒地冻,得修屋庇民,又是一百三十万贯。田中补种,出借耕牛农具,日后能回来,但现在出去的又是八九十万贯。还要维修被破坏的水闸、渠道、城池,一千万贯少不了,只是不需要一次出,还能缓口气。但别忘了还有最大的一项,军民犒赏,整整一千三百万贯,都是一次性拿出来的,还有两百九十万亩的地票,等着日后兑现。哦,对了,军费开支还没说,这才是大项。”
李信听得都冒汗了,都两千万贯了,还不包括军费,“怎么这么花钱?”
“比以前收得多了,花得也多了。真当朝廷收那么多钱,只是为了养自己,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啊!”韩冈摇头,“还没说军费,反击前的军费开支,三千一百五十六万贯,军资粮秣折换成钱算进里面了。只包括一应开支,不包括枪支、火炮的折旧。”
李信都有些麻木了,“这都五千万了。”
“是啊,都五千万了。之后反攻入辽境,为了保障前线粮秣弹药不断,更花销无数,连临时铁路都铺了小三百里。到现在为止,花出去的跟之前都差不多多了。又一个五千万,还不算之后的犒赏。”韩冈哼了一声,“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让孙子现在来看看,食敌一钟后,还要贴二十钟过去,不然根本不够。”
“这一仗钱粮消耗多达一个亿,后续至少还要三千万。”韩冈呵呵冷笑,“你当怎么赢的,前线将士用命是一桩,我这后方拼命筹钱筹物也是一桩,硬生生用钱砸赢的。”
韩冈说话如同连珠炮,李信看得出来,他这个表弟这几个月压力决然不小。
韩冈叹了一声,“还有南方水灾,损失亦不在少数。国力虚耗如此,必须要有一段时间来休养生息了。”
“三年?”
“至少得三年。”韩冈道,“如果能够维持国中稳定,灭辽当在十年之内。可惜……”
韩冈没有说下去了。而李信,知道韩冈后面的话是什么。
‘天下将有大变。’
能不能有十年时间,那还真说不好。
并非是赵氏的反扑,而是来自民间失地的百姓。
几年前江南事变,虽然被官军轻易镇压下去,但问题并未解决,农民失地、夺佃,工人被压榨,贫者无立锥之地,而富者田连千百。火星犹在土下阴燃,只要有一隙之地,立刻就会死灰复燃,甚至席卷天下。
这是韩冈曾经对李信说过的话。
虽然李信不清楚韩冈预言的大乱到底会不会发生,但韩冈所说种种,李信是亲眼所见,即使在关西也是存在的。
新辟的熙河、甘凉、宁夏等地情况还好,因为人均土地都在几十亩以上,大户田产成千上万,不用夺人家业,但京兆府,数以万计的客户被夺佃,而主户之中,下户中户就算有几亩十几亩田地,也被大户设计谋取,拔界石、废阡陌,最后形成一座座拥地数千上万亩的庄园,种植棉花、小麦。
兼并如此严重,之所以还没有天下大乱,完全是因为大宋官军不断向外拓张,对内又鼓励向外殖民,报纸、小说中连篇累牍,都在说南洋、西域都是遍地黄金,只要敢闯,便能就此翻身。就是瓦子里面,都在唱哪家的穷小子跑去西域开荒,最后发了大财,回来娶妻纳妾,纳粟为官,光宗耀祖。或者是去南洋投军,立功无数,博了万贯家业,家中娇妻美妾,过得逍遥自在。
而且事实上也的确有不少在海外赚了钱的冒险家回来炫耀,也有一些不成器的,装作发了财,回乡诓骗同乡去种植园做苦工。
虽说乱象丛生,不过贫户之中,稍有胆量远见的,或呼朋唤友,或举家外迁,都往外移民去了。城中乡间的一干游手好闲之辈,各地衙门则都当成了完成每年移民任务的重点,一有过犯,便抓去流放。这些人都是造反时的主力,没了这些人率先举旗,一干愚氓,都是宁肯跳河,都不敢揭竿而起。
但这是关西。按韩冈的话说,是最是积极向上,勇于开拓的关西。江南、两淮,据说情况要比关西坏上许多。地方州县上报说盗匪的次数一年多过一年。都快要赶上仁宗朝时的乱象了。
仁宗朝时,因为对夏战争的缘故,使得地方上的盗匪一伙多过一伙。欧阳修几次上书要行严刑峻法,最后还是靠了给西夏的岁赐解决的。岁赐虽多,比之军费开支还是要少了不少。
而如今,军费开支尚没有开始盘剥百姓,地方上已经乱象纷呈,等大战的消耗传递到民间,到底会发生什么事,熟读史书的李信已经可以想象了。
两人相对无言,沉默一时笼罩了车厢。没过多久,马车缓缓停住,推门下车,一栋占地广阔的大厦出现在李信的面前,
国会大厦到了,大议会第一次国是会议即将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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