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桑出得离石城来,走在大军队伍的最前列。所以他得以顺着三川水,看一行又一行鸿雁掠过天幕,沿路的绿意已经点点绽开,粘上红槐颗颗,罕见的大雨让面目所及全沾染上一道朦胧的水汽。白云在天,黄土在地,他能闻到一股播种的清香,这让他心怀焦郁。
往日耕种放牧时,羯人不识年月,只知日夜。日升而作,日落而息,幼年如此,老年亦是如此,懵懂间羯人们就将这一生度过,即使饱受削夺,仍以劳作为乐。只是数十年来养成的习惯,在战事面前又似不值一提。
三月,已是晚春,春种时节即将过去,小部族畜牧难以糊口,更依赖耕收,何况羯人小部族,匈奴征发他们时自也不会替他们考虑生计,几乎征发所有男丁,至于战事收尾后,羯人结局如何,那不过是或死或奴而已。
但对石桑而言,这并没有什么好抱怨的。此前在曲峪城下,休屠王以杂胡作为先锋,石氏部族侥幸没被选中,比起其余杂胡在战场上作为弃子在两军刀剑中挣扎,在滚滚河水中上下沉浮哀嚎,他们如今还活着,还能走在这片土地上,对于这些奴隶出身的杂胡而言,已算弥足幸运。
石桑是个聪明人,作为石氏部族的族长,他接触过上上下下的匈奴贵种,因此他早已明白这个道理,只是有时候他偶尔做梦生活在别人的生活,他也与匈奴人熟识,数十年的生活没有让他发现任何异处,除了自己似乎天生低人一等。他向来不这么觉得,但那种鄙夷的目光见得久了,也让他不自觉寻找自己到底有什么错处。
直到遇到现任太守,这位太守很年轻,比自己年少几岁,但他的眼神哀伤又温柔,微笑里带着肯定与诚挚,看上去全然不像是一个汉人,因为他看不到那股由骨而生的自傲与冲动。但他定然是名汉人,大概也只有汉人拥有那种坚定的眼神,即使直至死亡,也不会消失。
他对自己说:“正因为一无所有,才拥有无限可能。”这让他没来由地被孤高的情绪所占领,石桑因此又不禁再三自省,这是否正确。但一种想法已经深深扎入他脑海内,挥之不去。
如陈冲这样的人,会仅仅因为兵力的差距而被击败?石桑并不相信。但他能因此取胜?石桑也不敢相信,自诩聪明的他此刻也不能对结果妄下判断,但他已经从一月的局势发展感受到,胜负来到一个极为敏感的节点。
匈奴大军虽有统一号令,但实为联军,分兵时休屠王下令将前锋各部整编为杂胡两部在前、匈奴两部在后,如此为一军的编制,一是防止杂胡逃散,二是减小匈奴伤亡。而石桑此次是开路先锋,全军如雁行般展开,以每日二十里的速度向前缓缓进军。
这当然不是正常的速度,军中的且渠听闻说,日逐王一边等新单于的敕令,一边令人加紧赶制左贤王的王旗,在这两件事办完之前,离石到曲峪这一百五十里长途,他能走上悠悠数载。
军中各族首领私下议论说:“日逐王虽说功劳显赫,对单于与诸王却也太过倨傲,物极必反,伊稚斜单于当年攻败于单,承匈奴武功之极,却也被武帝远驱漠北。我等起兵作乱,实为求活而已,如何横生事端。”
话虽如此,面见日逐王时,众人却也不愿公然异议,进而向其进献贺品,良弓、骐骥、裘袍等等不一而足。
与休屠王等人猜测有异。除却日逐王之外,麾下部众先是见识曲峪攻防的惨烈,又与王奎仓促野战之后,一夕获胜,全军上下竟反有怯战之意,哪怕心觉不妥,便也顺水推舟,将错就错。
两日后,大军开进至蔺县城下。结果情景令人诧异,日逐王在离石时,虽说贻误战机与呼利拔讨价还价,但毕竟也不是无所事事,也曾派遣斥候刺探沿路各城的军情。
曲峪城仍处在重围之中,而那日陈冲突破重围后,只沿山路潜行,同时天降大雨,导致山路泥泞难行,竟无人知晓如今踪迹。除此外西河郡尚在汉军手中的,仍有皋狼、永和、蔺县、中阳四县。
中阳是西河郡坚城,建城时三次翻修,已经全部改为砖墙,坚固非常。如今为离石残兵所据守,难成大患。
蔺县为西河郡第二大城,城中守兵听闻离石失陷后,已经尽数撤往永和县,只剩下不愿撤走的县民。
永和县为陈冲向朝廷请命,今年新设之县。但实际上陈冲招抚白波平民于此开垦,距今已有半载,县民受陈冲恩惠,又久处白波军中,人人能战,加之聚拢蔺县守兵,城防虽疏,却无人愿战。
皋狼县地处群山之中,易守难攻,但非要害之地,且来时无甚守兵,为集中军力考虑,日逐王便也不分兵占据。何况今日连天大雨,连军情也难以探查,斥候们几次探查后也只说看见有此前战败残兵向其聚集,札度便也不放在心上。
札度虽说贪欲蒙心,但草原苍狼即使饱腹仍有本能。攻取中阳或永和都颇为不智,是故谋划只取蔺县,即使空城一座,但只需再攻克曲峪,西河的大半险要便在胡人手中,即使汉军援兵至此,也无能为力。
却不料到达蔺县前时,蔺县非但不是空城,反而城门大开,蔺县令刘鹄携县中官吏,出城三里远迎札度。石桑见其身后箪食壶浆,百姓陈列道侧,讶异非常。刘鹄向前坦诚愿向大军献城,一名且渠听闻后急忙策马通禀日逐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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