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百年后的某问答平台上,有这样一个问题:“如何成为一个意见领袖?”数千条回答囊括了形象塑造,迎合公众,学术建设等等不同方面不同层次的内容,然而点赞数最高的一条回答却非常简单:“意见突出,一直坚持,活得长。”君不见,多少当年不算突出的人物,因为寿命漫长而得到了最终解释权吗?
对现在的易之来说,活得长这个要素恐怕还有些远。但是“意见突出”的第一步,他却已然达成。
至少,在这种局势波谲云诡的时候,作为朱怀仁所谓“生前好友”,他本就鹤立鸡群,价值此前对目前看起来声势浩大的绥靖势力,直接地提出反对意见,已经有点出头的椽子先烂的味道了。
而最根本的问题是,所谓的笔杆能杀人,往往只是在有所顾忌的情况下。而朱怀仁的死正在激化矛盾,皇室的军方的摩擦,新旧思想的冲突,乃至于各个派系内部的纠葛,在这一刻都仿佛要立即爆发。
整个舆论圈内,一片哗然。
到底大明建极以来,从未妥协。一位亲近军方的亲王的死,在对外的态度上,造成了前所未有的强硬。甚至于大明所统之地,无一不高喊着复仇,高喊着报复。此前的绥靖之势,仿佛销声匿迹。
然而,有人给易之透风,关于军方和皇室的扯皮。
易之知道事情的真相,他恐怕不是唯一一个知道的。但是在普通人当中,真相不存在。而在势力的交锋中,真相不重要。重要的只有这一场死亡,谁看起来更占道理,谁理应占据上风,谁需要攫取更多的权力。
“不是所有人都觉得,一定要打到底,但是在表现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会这么表现。”
说出这四个字的时候,易之的眉梢带着倦怠和迷茫,他读着白忆娥给他的几页稿纸,一边和白忆娥闲聊:“任何事情,其实都是有其规律在内的,包括人。”
“大明上下数亿人,可能每个人的想法都是一样的吗?既然不可能,那么当某一种言语或者说风潮在整个社会中看起来毫无对手,只能说明有人选择了沉默。而人是从众的,如果没有声音出来表示反对,那么这个声音就会真正成为社会的主流,所有人都会默认它就是正确的方向,甚至走上极端。”正如当年德意志的民粹主义,没有反对思想的情况下,所有人都默认了所谓正确的方向,甚至自我催眠。
“但是,”白忆娥轻轻挠了挠下巴,问着:“报纸上不是说,无论是顾帅还是陛下,都认为应该报复吗?”
翻过一页稿纸,易之并起右手食指和中指,在空气中画了两个圈,回答道:“这就是圈子的问题,背后真正受这件事直接影响的人,只在上面一个小圈子内。而他们几乎达成了一致,对舆论……文化圈子内,发出同样的声音。”然而,在这样一个时代,文化圈本身就代表着面向整个大明绝大多数普通人的宣传。
而他,终究不是鲁迅先生,他在茫然里,竟然沉默。
是畏惧自己的生命受到威胁吗?还是因为很清楚,这一场盛大的死亡反而会促成大明的变革?又或者单纯记得宋谦士阴森面孔下隐藏的情绪?
他见到的这些人,谁不是爱着这片土地。而谁又不是多有掣肘,无计可施?
不断与人争斗的顾斯,端坐在帝位上的朱鼎钧,选择杀死自己挚友的宋谦士,因为立场成为牺牲品的朱怀仁,背叛自己的过去以践行理想的岳激流,被当做保守派泥塑雕像的赵静章,在深宅中磋磨至此的白婳,和懵懂还不知时代变换的白忆娥……
众生皆苦。
令人想要逃离的,就是这样,各种势力交织在一起,因为不同的利益不断拆解和追求的斗争。但是易之心里清楚这一团乱麻,却深陷于其中,不得自拔,甚至被顾斯轻轻诱导,就向外界传递出了他靠拢顾斯的信息。
这让易之感到自己的愚蠢,却不知为何,不觉后悔。
因为,因为大明虽有太多问题,却比那个国度最悲惨的时代,更有希望。这总让他去回想,想起他所深爱的那片土地的苦难,想起学习近现代史的时候不忍卒读的一个个条约,想起历史老师用平静的口吻念的那四个字:丧权辱国。
当年学近现代史,不忍卒读,想着为什么会这样,其他人在做什么。
而现在,当易之站在这样一个场景下,在这个同属于炎黄一脉,似曾相识的大明,当某些似乎是既定的命运即将发生,有些事,他做不到。
不是不懂沉默是金,只是见不得割让土地;不是不懂明哲保身,只是听不得辱没军功;不是不懂独善其身,只是做不到就当一个旁观者!
屈子写“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时候,是否也是同样的心情?
“老师觉得我写的怎么样?”白忆娥的询问打断了翻涌的心绪,易之手上的稿纸已经翻到了最后一页。
这稿纸是白忆娥自己写的作品。
或许是因为白婳的刺激,白忆娥需要一些宣泄,她开始尝试着自己撰写白话小说,而内容则是一个家族中的年轻继承人和老一辈的矛盾,从生活中取材的意味,颇为深厚。
“很不错!”压下纷乱的心绪,易之先表扬了一句,就见白忆娥眨了眨眼镜,嘴角不自觉地往上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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