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名不属于自己, 过去的人生未来的人生也通通不属于自己。
这样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
沈长歌看着合上双眼死去的姬炳,有些茫然。他低头看着自己垂在身上的手,发现连自己也没察觉的时候,手在微微地颤抖着。
他只觉得手上带着挥之不去的血腥气。
张开手,又用力握上, 用力到手背上青筋尽起。眼前是姬炳临死前微微的笑意——他为什么能够笑出来, 那笑容又在说什么?
沈长歌不去想。
沈长歌一直以来都很清楚, 他是个懦夫。什么都看到,什么都清楚的人,是会疯掉的。所以他只能选择让自己看到一些东西,知道一些东西,当个盲人当个聋子,这样握刀的手才不会颤抖。
事实上, 这个世界上的人, 谁不是盲人谁不是聋子呢?
克拉卓玛大沙漠中流浪的布依克族只记得无数年的黄沙漫漫,不记得当初白帝统领克拉卓玛时在烈日般的暴政下的无数白骨。奉命追杀布依克族的将军们也只知道为国尽忠, 不去看那些布依克族的人又有多少是无辜的。
只要一个人有了出身,有了过去, 就注定他将与什么东西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任何人都会有所归属。
而既然有所归属了, 那么就只能当个偏听偏视的盲人与聋子。
沈长歌抬起头, 环顾这个金唐地底为暗金色光华笼罩的灵穴。
因为仙门的限制,十二王朝的皇帝只能是普通人, 区区百载就将故去。这也是仙门的手段之一。
主政者的更替交接, 能够让一些需要漫长岁月才完成的计划无法继续下去。而一代代皇帝的死去, 会让很多消息遗失。这样的话,针对仙门漫长的时间计年来说,就算偶有一任帝王野心勃勃,也不足为惧。
然而金唐姬氏,是一个用最疯狂的野心和妄想浇筑起来的家族。
一代一代的帝王死去之后,他们的记忆会用一种极其残酷痛苦的办法浇灌给下一位登基的皇帝。老去的皇帝注定要死在新的皇帝手里,依托着死亡将继承的以前皇帝的记忆连同自己的传承给下一代。
沈长歌的父亲,靖远帝在临终之前,是由姬炳一剑刺穿了他的胸膛。
记忆的长链永不中断,那些疯狂的计划因此在数百年的时间中一代一代地继续实行下去。每一任金唐的皇帝都是由仇恨与罪恶浇灌成长起来的。
这就是金唐姬氏。
它本身就充斥着血腥,疯狂,绝望。
整个家族都怀抱着熊熊的烈火,这火在过去的漫长岁月里,焚烧尽了这个家族中无数天资过人的青年,而如今这烈火将从这个家族中爆发出来,在十二王朝的大地上,点起燃烧纪元的燎原之火。
在焚烧自己那么久之后,它终于要焚烧别人。
沈长歌是姬氏手持火炬的人。
他的诞生本就是一个注定。
靖远四年的冬天,皇后的皇宫里躺着分娩的只是一名易容了的妇人,靖远帝真正心爱的女子躺在皇宫之下的秘密灵穴中的高坛之上。温婉秀美的女人独自躺在高坛之上,展现出令人震撼的毅力。
她双手死死地抓着身下冰冷的岩石,指甲断裂,鲜血横流。
她深爱的男子与姬氏中所有背负隐秘的长老一起盘膝坐在一个个如同蒲团的石台之上,将整个高台围起来。所有人一同念诵着古老的冗长的咒文,灵穴之中暗金色的灵气疯狂地汇聚在空中,聚集成了如同长河般的液体,盘旋在高台周围。
就像黑暗中缓缓苏醒的古龙,守卫在即将降生于世的希望之子。
重重叠叠的念诵声,高台上的铭文全部明亮如烈日。
高台上的女子扭曲着面容,死死地咬着口中的白绢,秀美的脸上青紫色的血脉蛛网般蔓延。暗金色的宛若液体的光缓缓地进入她的身体,汇集向高耸的腹部。
那是非人的疼痛。
然而她死死地咬着白绢,任由双手鲜血淋漓,却死死不让一声哀鸣从口中泄露而出。
暗金色的光最终汇集成了古龙的虚影。但是最后的龙首却迟迟无法凝聚而成。高台之上的女子已经接近痉挛,高台下的靖远帝几乎要起身,几乎要冲上去。
坐在离高台最近处的几名白发长老忽然站起了身。
他们展开了双手,做出迎接什么东西降生的姿势,璀璨的暗金的光芒从他们身体中爆发出来,汇入盘旋在高台周围的暗金色长龙中。
虚幻的龙首最终缓缓地成型。
盘膝而坐的姬氏族人脸上露出近乎麻木的悲凄神色——在这疯狂与妄想交织的宿命之中,他们目送了太多的人死去。于是念诵的声音陡然也变得高亢起来了。
随着龙首的缓缓成型,几名长老的身影颤抖得越来越厉害,从他们身体中爆发出的暗金色光芒也越来越弱。
在最后的龙的眼睛即将成型的时候,为首的老者低喝一声,脸色骤然涨得通红。
最后的,灼目的光芒从他的身体中爆发出来,疯狂地灌入古老虚影。不仅仅是他,所有站起身的长老都这么做了。
璀璨的光芒里,他们的身体化为了模糊了血肉。
高台上一声再也无法压制的,仿佛从灵魂深处爆发出来的痛苦尖叫声中,婴儿的啼哭如划过暗夜的流星般响起。
靖远帝身上被溅到鲜血,他木然地望着血,望着高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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