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首相的年齿,据韩冈所知,应该有五十了。不过从外表上看不出来,须发都是黑油油的,脸上皱纹也不多,保养得很好,打理得更好。作为世家子弟,韩绛的言行举止也是出类拔萃。就算好像被韩冈的一句话给堵在心口,但那种被糯米糕噎着的表情,也是一闪即逝,眨眼工夫,就恢复了平静。
韩绛视线越过韩冈,望着厅外,似是追忆身处远方的友人,“欧九向来读书最勤,手不释卷。马上、枕上、厕上,他的这三上之说,还是当年他先对我说的。”
他略低下头,温和的望着下首的韩冈,摆出一副长辈的姿态,“玉昆你能学着欧九的样,得空便刻苦攻读,我这幕中的年轻人里,倒少有能比得上你。也难怪你能有如此大的名气,也难怪天子垂青于你。”
韩冈略略放心下来,看起来虽然在王安石家中的私语没有暴露,但韩绛应该是已经知道了他今次在京中闹出来的这一摊事来。他谦虚道:“天子重恩,韩冈粉身难报。相公的夸赞,韩冈也是愧不敢当。”
“没什么不敢当的。玉昆你是我用两份奏疏调来的,你说‘愧不敢当’,岂不是说我没有识人之明?”韩绛哈哈笑了两声,“今之横山,牵动天下时局,玉昆必有以教我。”
韩冈的眼底闪烁着疑惑的光芒,他可不会被人一捧,骨头就轻上三分。政客说的话,从来都是不能当真的。前面把人晾在外面坐冷板凳,说是要磨磨性子,现在却又好脾气的问起话来,韩冈心中立刻有了几分戒备。低下头去:“军国之事,非韩冈所宜言。”
只要是底下官员被询问,基本上都会这么先谦虚一下,韩绛只当韩冈也是如此,笑道:“玉昆你即为我幕中属吏,有何不可说。但说无妨!”
韩冈却是坚持着,“韩冈不才,仅仅是稍通医理,世人之赞,往往夸大其辞,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相公帐下皆是深谋远虑之辈,赵公才之于谋略,种子正之于战阵,无不是一时之选。将帅谋士,车载斗量,岂是浅薄如韩冈可比。”
从心底来说,韩冈对韩绛是有戒心的,平白无故磨着自己的性子,心里到底转着什么念头韩冈也猜不透,总得防着他引蛇出洞的把戏。
‘这是在说不在其位,不谋其事吧?’韩绛却是心下冷笑。他在官场中浸淫已久,套话、隐话都是熟极而流。韩冈的一番推搪之词落到他耳中,便觉得面前的这位年轻人,果然还是不满延州管勾伤病一职,在变着花样要官。
韩绛慢慢的端起茶喝了一口,一举一放,世家中人的气度让人看了都有自惭形秽之心。他温文尔雅的笑了笑:“玉昆之才,天子心知,我亦心知。区区管勾伤病事,的确是屈才了,确当加之重任……就不知玉昆心有何属?”
韩绛的笑容中仿佛隐藏杀机。韩冈心中一凛,这是无妄之灾、欲加之罪了,他何尝有着要官的心思,要是真的被钓上了钩,日后想脱罪都难。转瞬便打定主意,不管韩绛有着什么盘算,他都要一推了之。
他欠了欠身:“相公的看重,韩冈实不敢当。凡事有先后,韩冈又是才具浅薄,管勾伤病一职尚未上任,亟待处置的各项事务千头万绪。若是再妄求重任,恐难符相公所望,当会拖累相公识人之明。”
韩绛阴沉起来,仿佛下一刻就要翻脸的样子,厅中的空气也紧绷着。换作是别人,听到宰相下问,哪个不是谦虚两句,就眉飞色舞的指点江山起来。就这个韩玉昆倒好,什么都推的一干二净,油盐不进的样子,韩绛看得心头火起。
‘这厮好大脾气,当真是不肯低头了!’
他对韩冈感觉并不好,现在则更是有看法了。本是种谔、赵禼大力推荐,韩绛才上书朝中调韩冈来延州。后来因为各种原因,又上了第二封奏疏。自家只是想稍稍磨着他的性子,也好任用,却没想到他就在外面玩出那等花样。现在自己不耻下问,好话说尽,他非但不感恩,竟然一点脸面都不给。
只是韩绛暂时拿韩冈没有办法,这厮是他上书请天子调来的。若是当下就处罚于他,等于是在说自己识人不明。想到这里,韩绛越发的心头火起,韩冈方才的话中,好像也提到了‘识人不明’四个字。
‘这是在提醒我吗?!’
韩绛咬牙,真想随便找个罪名把韩冈处置了。可是他一向很顾惜自己的名声,不想因为一个选人而坏了自家知人善任的名头。‘算你命好,换作是六哥【韩缜】,棍棒早不管不顾的下去了!……’心中发狠,‘过阵子看你还能再硬着脖子!’
不再强逼着询问什么,士人真要犟起来的,天子的脸面都可以不给,韩绛也不想再丢脸了。声音冷了下来:“也罢,既然韩冈你不愿,我也不强迫你。种谔几次三番求我调你来延州。既然你已经到了,那就直接去绥德,不要再耽搁。”韩绛语气随即又加重了几分,“此战攸关国是,若你在其中有何疏失怠慢,我必不饶你。”
韩冈立刻起身,在厅堂正中,向韩绛躬身领命:“韩冈谨遵相公之命,敢不尽心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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